AI創(chuàng)意圖（制作/本刊記者 郭嘉亮）

“離婚不離家是指夫妻雙方，在法律上已經(jīng)完成離婚程序，解除了婚姻關(guān)系，但出于各種原因，如孩子撫養(yǎng)、經(jīng)濟考慮或情感因素等，依然選擇共同居住在同一住所內(nèi)，維持著一種實質(zhì)上的共同生活狀態(tài)。”以上是搜索得來的、對離婚不離家夫妻狀況的解釋。

但“離婚不離家”的原夫妻現(xiàn)實生活，不是僅僅幾個法律詞匯所能涵蓋的。

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相處，該是一個怎樣的狀態(tài)？由于工作的關(guān)系，我經(jīng)常接觸到特殊的家庭，在對這樣的“原夫妻”采訪過后，我希望盡力還原真相，以點帶面窺見“離婚不離家”的原夫妻的現(xiàn)狀。

屋檐下的陌生人

這種“離婚不離家”的離婚后續(xù)，當(dāng)然是有男女雙方之間，太多的問題和原因。有時候，夫妻雙方擔(dān)心傷害到孩子，偷偷離婚，為維持表面的和諧而“離婚不離家”—這也是“離婚不離家”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
任珂與前夫于2020年離婚，她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婕婕和娜娜。她的婆婆并沒有因這兩個孫女的到來而高興，反而責(zé)怨任珂生不出男孩來。任珂告訴前夫：“你作為一個兒子、前夫和父親，應(yīng)該向你母親科普一下，生男生女不是一個女人的責(zé)任?！钡胺蛘f：“我母親生我這個兒子，就是挺棒的，她在我們家族很受器重呀?！?/span>

任珂說，這簡直把她氣暈過去。在剖宮產(chǎn)生下兩個孩子過程中，所遭遇的痛苦，在孩子爸爸和奶奶面前不值一提。

后來，任珂婆婆想讓他們生二胎生男孩，不停地在她面前催促。而前夫也一直站在他母親的立場上，不肯幫妻子說一句話，他更不敢反對母親的說法。家庭矛盾、婆媳矛盾日益激化。一次因大女兒婕婕的調(diào)皮，一只金魚罐子被打碎，婆婆大怒。在婆婆厲聲的吆喝中，前夫上來一只腳蹍死地上的一條金魚、一只腳將婕婕踹倒在地。婕婕大哭。

任珂拉過兩個孩子護在身后，她責(zé)問母子倆：“不就是碎了一個魚缸嗎？為什么又打孩子又嚇唬孩子的？”母子二人聽了這話，直接將矛頭轉(zhuǎn)向任珂：“有你這樣嬌寵、溺愛孩子的嗎？現(xiàn)在不教訓(xùn)她們，以后就晚了……”

借著這個家庭矛盾爆發(fā)點，任珂提出離婚，她的話一出口就遭到婆婆的撕打?！澳闶遣皇峭饷嬗腥肆耍磕闶遣皇浅鲕壛?？你想毀了這個家嗎？”

對于離婚，任珂已經(jīng)期待很久，在眼下的場景下她脫口而出。在任珂的離婚訴求中她強調(diào)：他嫌棄雙胞胎女兒、不愛女兒們的媽媽，與他母親一起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，母女仨生存環(huán)境不良。

2020年9月任珂與前夫離婚，雙胞胎女兒剛剛五歲，但她帶著女兒無處可去。任珂和女兒只得暫住家里那間北臥室，兩個南臥前夫一間、婆婆一間。婆婆規(guī)定任珂，她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北臥和廁所，連家里客廳都不許她踏入。任珂感覺自己是真正住在人家的“屋檐下”，局促而憋屈，不得不仰人鼻息。

與任珂相同的是，盛初在與前夫離婚后，有過長達六年的“離婚不離家”的漫長日子。之前，盛初在婚后多年不育，頗受婆家人的非議、不待見，她一直有求醫(yī)問藥。盛初終于于婚后第五年有了兒子，在全家人短暫的興奮后，以前埋下的種種矛盾沒有消失。盛初在育兒方面，與公婆、與前夫的差異，也是越積越多。彼此間五天一大吵、兩天一小吵，吵吵嚷嚷從不間斷。

她明白這樣下去的話，是沒有好結(jié)果的。盛初寫好離婚協(xié)議書，遞給前夫，前夫看了標(biāo)題后，將協(xié)議書撕個粉碎。前夫不同意離婚，他說好不容易得來孩子，不可能讓他生長在單親家庭。

極為有限的自由

盛初前夫的理由，如此冠冕堂皇。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，但凡離婚的話，雙方都要爭奪孩子的撫養(yǎng)權(quán)。這是他們夫妻一直僵持不下的，對盛初來說她能夠做母親、有孩子，非常來之不易；在男方這邊，尤其是男方父母對唯一的這個孫子，視若珍寶，不可能“拱手相讓”。

最后，七歲男孩的一句話，“你們要是離婚，我死給你們看”，將事情推動起來。

盛初知道這個離婚一定不能在明面上，不管孩子是自主說的話，還是在大人挑唆下說的話，決不能傷害到孩子。他們的離婚在拖六年之久后，終于判離，盛初為了孩子不得不采取“離婚不離家”，維持虛假的表面姻親。

任珂一個人要養(yǎng)兩個女兒，她前夫說過，“離婚是你提出的，那么，孩子的生活費我是不可能擔(dān)負的”。當(dāng)時，他不給孩子生活費也是他同意離婚的條件之一，任珂只能接受。

她的工資微薄，根本沒有能力出去租房，而她和前夫“離婚不離家”對應(yīng)的條件之一是，離婚后如果前夫有生理需求，她必須配合。在前夫手里有一本她簽名、摁上手印的“離婚不離家守則”，任珂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。

有一次后半夜，前夫強行闖進任珂的北臥，她很是受驚嚇，并小聲勸他不要驚醒孩子。但前夫不管不顧，而任珂對此特別抗拒。此次沒有得逞的前夫，動手打了她，她的手腕和手臂上留下傷痕。任珂警告他：“你這次的行為既犯了強奸罪，又犯了傷害罪?！?/span>

他一聽她的話，立馬火氣上來了。“怎么的，難不成你還要報警？告訴你，我們可是有協(xié)議的?！比午嬲負艉螅r禮道歉，但也皮笑肉不笑。

祝賀賀也是在“離婚不離家”的情況下，常常遭遇前夫的性侵和家暴。她將每次前夫性侵后的證據(jù)，以及家暴留下的淤青和傷痕拍照留存。她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，離婚后女兒歸她、兒子歸前夫。祝賀賀將女兒送到娘家上學(xué)，她和前夫以及一個9歲的兒子，住在最初婚房的家里。房子不大，一室一廳，她在廳里隔出一個放得下床的地方，那成為她獨享的一個空間。

祝賀賀的工作時間之外，基本也都是在外面解決晚飯后，再回到家里睡覺。她悄悄用鑰匙打開房門，她總是希望家里靜悄悄的；前夫和兒子都睡下了，她簡單洗漱后上床睡覺?？蓛H僅在這床鋪面積的空間里，她依然沒有足夠的婚后自由。為避免前夫的騷擾，她將屬于自己的那扇門，加上一把大鎖。

2023年立秋后不久的一天，前夫用鐵錘砸了她門上的鎖，又動手打她。她被推倒在地，肩胛骨因碰撞過度骨折，她躺在地上偷偷打電話報警。警察進來看到這一幕，當(dāng)即帶走她前夫，警察本以為是家務(wù)事，不承想倆人已經(jīng)離婚……

“原罪”

在長久的世俗觀念中，夫妻之間的吵吵嚷嚷，甚至家暴行為，都因一句“家務(wù)事”而被忽略。

祝賀賀前夫在派出所里振振有詞：“我和她是離婚了，還有離婚證這不假，但這是我們鬧矛盾時的一個沖動下的決定，不必當(dāng)真的。要不，我們怎么還會在一起生活，還在一個鍋里摸勺子呢？這才是真實答案。”

祝賀賀幾乎無話反駁前夫，之前她不止一次被他家暴后，求助于社區(qū)。社區(qū)的人說，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，你們一個屋檐下住著，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。她還看到不少鄙夷的目光，后來還有有關(guān)她的傳聞：都離婚了還一個屋檐下住著，不是自找就是犯賤，這怨不得任何人呀……

“離婚不離家”似乎成了她們的原罪。

任珂最大的心愿是離婚后，帶兩個女兒回到娘家。她曾經(jīng)想過娘家的居住條件很好，給她們娘仨一間房，是完全可以的。但任珂母親說：“我們的確不在乎給你一間或是兩間房，可你是帶著孩子的離婚女人啊。這名聲咱家擔(dān)負不起，再說你小弟弟還要找對象，外人要是知道了你和咱家的這個情況，誰還敢要你弟弟？”

祝賀賀最后也只能將女兒一人寄養(yǎng)在娘家，娘家給外人的說辭是：“小外孫女想外公外婆了，想來外公外婆家住，那就回來住唄。”

盛初非常抵觸有人說，離婚不離家的離婚夫婦，很大程度上還是有感情的，之所以選擇離婚不離家，其實是一種不舍。她感嘆道：“不舍”也好、“有感情”也罷，她覺得基本都是男方的自說自話，是欲加于對女方的掌控。前夫的“離婚不離家”，對她而言更像是欲擒故縱的把戲，她僅僅是從一個母親的角度考慮，實在不忍心與年幼孩子的關(guān)系活活被迫撕裂。

沉默的另一方

而盛初前夫卻對我說過他的強烈想法：“離婚不離家”這件事，在世俗上人們更多地是針對女性的。人們無論是對她們的同情，還是對她們的指責(zé)，都是基于偏袒女方的。

如此一來，于“離婚不離家”的前夫們而言，不僅沒有同情，反而更多的是譴責(zé)甚至憤恨。人們是厭惡于一個男人的眼淚、哭訴的，不分青紅皂白將男人歸類于家暴、性侵等反面“形象人”。

采訪中盛初前夫高中尚的話，也令我反思。我們試圖采訪“離婚不離家”的前夫，將視角轉(zhuǎn)向這些男人們，他們很多人拒絕了。男人的沉默是可以理解的，但男人的苦楚是需要他們說出來的，高中尚率先將內(nèi)心的話說出來了。

高中尚說，自己的確是不想離這個婚的，他也期待能夠與妻子盛初復(fù)婚。盼來了孩子，好日子剛剛開始，盛初的離婚讓他感覺生活一下子被打碎，是他始料不及的。在某種程度上說，他對妻子是遷就的，因為他母親的原因她想離婚，那就離吧。

高中尚說自己與妻子沒有什么恩怨，他在妻子和母親之間，是左右為難深受“夾板氣”的。

他們的離婚很大程度上是賭氣，盛初說的“‘有感情’和‘不舍’是男人的自說自話”，讓他很受傷。李晉與妻子離婚后，雙方也是“離婚不離家”，一直持續(xù)近十年。身為高管的他“離婚不離家”，根本不是因為房子的事，他家住的是獨院小別墅。他的妻子婚后在家做全職太太，妻子和他的離婚訴求是因他“無情趣”“不懂生活”。

李晉一度很委屈，自己為這個家殫精竭慮拼死拼活的，哪里有時間和精力與她“談情趣”？在他看來，妻子就是“閑得無聊”的無事生非，哪里還顧及他的疲憊和辛苦？她但凡懂事一點也不會以離婚來回擊他。他們有一個女兒，妻子在離婚不久診斷出已懷孕，這胎據(jù)說還是一個男孩。他不承想，妻子居然不聲不響將孩子流掉，事后才告訴他。

李晉很是惱火，他呵斥她：“這個孩子也是我的，你有什么權(quán)利自作主張，孩子的去留也應(yīng)該征求我這個父親的建議吧?！逼拮恿ⅠR懟他：“我們都離婚了，這就是我的權(quán)利，我當(dāng)然有權(quán)決定孩子的去留?！?/span>

為此，李晉大病一場，這場離婚付出的代價太大了。盡管前妻沒有離家，她住在隔壁的房間，倆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，他的事業(yè)也每況愈下。

李晉正值青春期的女兒，長期目睹一個屋檐下，父母的反目成仇形同路人。女兒自此漸漸出現(xiàn)抑郁癥狀況，她開始對自己這個家越來越疏離，她也說不出是對爸爸還是對媽媽有仇恨。在女兒的內(nèi)心，就是父母的離婚毀了這個家，尤其對母親的“離婚不離家”她感到“不理解”。難道母親賴在這里，就是因為這個“豪宅”嗎？這讓女兒很看不起自己的母親，她多次私下給父親說，讓他趕走她。

李晉思前想后開不了這個口，他說自己的確有一份“不舍”在里面，但又不好將其掛在口頭上。他也是想在外人那里還存有一絲體面，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已經(jīng)離婚的事實。畢竟在當(dāng)今社會的語境下，夫妻和諧家庭圓滿，既能夠呈現(xiàn)一個人的品質(zhì)，也是在事業(yè)發(fā)展方面的一個助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