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德庸,老頑童
在愈發(fā)商業(yè)化、科技化的社會,人變得越來越沒有余裕,時間和空間都被無限壓縮,連停頓、喘息和玩耍的機會也沒有。
漫畫家朱德庸
要采訪朱德庸,心里還有點偶像情結,畢竟電視劇《粉紅女郎》大紅大紫的年代,當時我雖少年不知愁滋味,但十分喜歡跟著劉若英扮演的“結婚狂”一起唱著:“我想我會一直孤單,這一輩子都這么孤單……”
而從電視劇開始,我認識了《粉紅女郎》原著的創(chuàng)作者、漫畫家朱德庸,又似懂非懂地看起了四格漫畫《澀女郎》《雙響炮》《醋溜族》等—對于1980年代出生在大陸的小孩來說,朱德庸漫畫里的那些人物形象是很新潮的。此外,朱德庸還著有《絕對小孩》《大家都有病》《關于上班這件事》《什么事都在發(fā)生》等深受兩岸讀者喜愛的漫畫作品。
3月7日,我來到朱德庸位于臺北市的工作室。工作室布置得相當有趣,除了陳列了朱德庸的書以外,還有不少好玩的擺設,可以看上一陣子。朱德庸和妻子馮曼倫晚到了一些,因為去張羅蛋糕。草莓蛋糕擺在一個有貓咪探出頭的白色碟子里—這碟子也太好看了吧,是懂得尋找生活中小趣味的兩個人啊。
“我說要遲到了,蛋糕就不要買了。”朱德庸講話很慢,戴著一副黑框眼鏡,頭發(fā)灰白,發(fā)尾有個外卷的弧度。
“我想說你們可以一邊吃一邊聊。”朱德庸的太太馮曼倫幫忙招呼著。
朱德庸并不擅長與人交際,也不喜歡被采訪,他形容自己是隔著玻璃球在觀察這個世界。朱德庸在53歲的時候被診斷出阿斯伯格綜合征,這讓他“原諒”了孤僻的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。
但哪怕出生于1960年的朱德庸已經64歲了,用當下時髦的語匯來形容的話,他仍舊充滿“少年感”。向內探究就會發(fā)現,這是因為朱德庸的心里住著一個小孩,而朱德庸也小心保護著這個小孩,讓他得以一直保持赤子之心。
在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玩
“老實說,我碰到我太太之前,都是自己一個人玩,在心里面玩?!?/span>
這是不是因為阿斯伯格綜合征,朱德庸自己也搞不清楚,但他就是沒辦法和別人玩在一起。而且,只要跟團體在一起,自己就是最倒霉的那個—不僅玩具搶不過別人,就連幼兒園下午發(fā)餅干,輪到朱德庸的時候,餅干就剛好沒了。
他干脆跟蟲子玩。老家庭院的花草里有各種昆蟲,螞蟻、蟑螂、蜜蜂……還有蜘蛛,它們是朱德庸的朋友?!澳莻€世界就是我所有的世界。我跟蟲子在一起的時候,完全不會有隔閡,不會自閉,也不會自卑?!?/span>
長大一些后,朱德庸便從觀察蟲子轉而觀察行人。觀察之后,他便在腦海里想象,如果自己碰到這個人,會與之發(fā)生怎樣的故事和情節(jié)—這大抵便是他所謂的“在心里面玩”,憑借觀察和想象,自己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。
因為學習成績差,朱德庸一直都是那個在學校和家中不得寵的小孩。他很確定母親并不喜歡自己,所以每次受了委屈,朱德庸就用筆將受到的氣全部畫下來。而畫畫,是朱德庸內在小孩與外部世界溝通的橋梁。
從什么時候開始畫的呢?朱德庸也記不清了,他只記得四五歲的時候父親給了他一張紙、一支筆,他便開始畫畫。也沒人系統(tǒng)性地教過他怎么畫,小學參加美術比賽,他連水彩要沾水都不知道,只是干巴巴地在那邊畫,心里想著:奇怪,為什么別人的筆那么好畫。
朱德庸并未將自己的繪畫才能定義為天賦,他更傾向于認為那是一種命運。曾經只要有一個人阻止他畫畫,他都不會成為“漫畫家朱德庸”,因為作為成績差的孩子,他只是個被“放?!钡?、性格孤僻的孩子罷了—“在那個時代,至少家長允許孩子沒出息。”朱德庸如此解釋這股“命運”。
而長大以后的朱德庸也才明白,自己學習成績差是因為有識字障礙,而阿斯伯格綜合征讓他本就與外界溝通存在一點障礙,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交流常常存在一定信息差。所以,知道自己患阿斯伯格綜合征的時候,朱德庸很想抱抱曾經那個還沒長大的自己。而阿斯伯格綜合征,又何嘗不是一種“命運”呢?
當然,不喜歡與人接觸,不代表對這個世界沒有好奇,朱德庸將自己對世界、對人與事物的觀察全都用筆記錄了下來。念大學的時候,系刊讓他幫忙畫東西,沒想到系刊發(fā)到外面被報社主編看到。主編甚是喜歡,便向他約稿,于是朱德庸慢慢進入了這一行。
1985年,25歲的朱德庸開始服兵役。他晚上用手電筒照明,創(chuàng)作的《雙響炮》在《中國時報》連載,一時之間,聲名大噪。退伍之后,他便進入報社工作。在那個紙媒的黃金時代,進入報社等于拿到了金飯碗,不僅薪資待遇好,而且社會地位也高。
從小因為成績差被很多人看不起、被踢來踢去的朱德庸,一下子成了親戚眼睛里的“大明星”。
不想上班,成為Soho族
所有臺面上的條件都看起來不錯,但慢慢地,朱德庸總覺得哪里不對勁?!澳阒绬??你可以騙得了別人,但騙不了自己。那時候我覺得既然已經擁有了所有人羨慕的工作,為什么還是不快樂?尤其顯現在我上班的時候?!?/span>
朱德庸的上班時間是晚上7時半,等記者編輯交完稿后,他進去畫插畫。但朱德庸常常拖到7時15分還在家里,通常畫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,最多兩個小時。所以其實朱德庸的工作時間比所有人都短,但薪資加上稿費,收入卻是很高的。
然而,朱德庸常常拖到7點15分還在家里,因為心里就是不想去上班。好不容易出門了,還非要用走路的方式去報社。一直拖到超過8點,實在沒辦法再拖了,才打個計程車。
朱德庸也覺得奇怪,為什么只要到了上班的時候,就會拖拖拉拉。這樣的狀態(tài)一直維持了4年。直到有一天,也是拖到最后沒辦法,朱德庸走在家附近的巷子里,突然吹過一陣風。就是這尋常天里一股尋常的風,突然把朱德庸吹醒了。
“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去上班,即便這份工作和環(huán)境是別人稱羨的,但我沒辦法再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?!?/span>
朱德庸認為,自己從出生開始就在被強迫,因為他并未要求來到這個世界;被迫出生后,還要被迫去上幼兒園、小學、初中,以及參加各種各樣的考試;念完大學后又被迫去服兵役。“如果我能選擇的話,我根本不會選擇誕生在這個世界。”
“我已經被迫做了那么多事情。好不容易服完兵役,該盡的責任義務都盡了,而我今天竟然就去上班了。上班之后我可能一上就要上幾十年,然后在這幾十年里,每天一到7時15分,就要強迫自己離開家門。即便上班時間再短,也是強迫。我突然覺悟到,已經沒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事情了,我竟然強迫自己去上班?!?/span>
那天想通之后,朱德庸就在想,自己到底喜歡什么事情?當時航空公司在招機長,朱德庸覺得開飛機是件很有趣的事,加上自己是甲等體格,便想去報考機長?!罢且粋€大好的機會把漫畫甩掉!”
當然,當機長本質上也是上班。朱德庸后來回想的時候,他是這么理解自己的:小時候畫畫是興趣,后來變成一種自我心理治療,但當畫畫變成職業(yè)時,他同時感到隱隱不安。因為在臺灣的社會氛圍里,想要畫畫就準備餓死,這是個沒出息的行業(yè),不算“正當工作”。他內心深處,還存在著成長過程中來自社會“精英化”教育的陰影。
朱德庸將“想辭職”的想法告訴太太,原本以為會受到很大的阻力,但太太馮曼倫卻和他說:“如果不想做,就別做了。”不過,馮曼倫并不贊同朱德庸去開飛機,她告訴朱德庸:“會開飛機的人很多,但有資格做專業(yè)漫畫家且有才氣的人,并不多。你應該繼續(xù)畫下去?!?/span>
當時馮曼倫是《聯合報》副刊的主編,當年她自己也接觸過非常多漫畫家,但很多漫畫家還有其他工作,因為專業(yè)創(chuàng)作者非常少且很難生存。她覺得朱德庸是極少數也許可以嘗試走成專業(yè)漫畫家這套路的人,去開飛機太可惜了。
就這樣,朱德庸辭掉了金飯碗。沒想到,一星期后,太太也從報社辭職了,馮曼倫也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。而他們身邊的人,都認為他們瘋了,放棄了大好的薪資,而且房貸也還沒繳完。
“那時候我們去便利超市的時候會講好,超過75元的東西就不要買了?!敝斓掠拐f。
“哼,就是那個小孩”
很難想象,畫出《絕對小孩》的朱德庸,在自己的兒子剛出生的時候,躲在書房里三天沒說話。但隨著兒子的成長,他仿佛重新經歷了一次童年。
朱德庸的童年過得其實不是很開心,所以他對童年沒有任何懷念。有了小孩以后,他開始回憶起童年的很多事情?!斑@些回憶一點一滴回來后,我決定用一個小孩子的方式跟我的兒子相處,而不是以一個爸爸的方式?!?/span>
怎樣是小孩子的方式呢?朱德庸會和自己的兒子搶玩具;玩游戲從來不讓著兒子;如果兒子打他一下,他也會打回去。“我跟他玩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他,因為我也是一個小孩,我是要贏的?!?/span>
以前朱德庸的兒子常常會哭著去找馮曼倫,直到有一天,馮曼倫說了一句話,兒子就懂了。馮曼倫說:“你不要看爸爸人那么大,他其實身體里面是一個小孩?!?/span>
后來每當朱德庸用小孩的方式對待兒子,兒子就會站起來說:“哼,就是那個小孩!”
“我小孩比他還像大人?!瘪T曼倫看著朱德庸,笑盈盈地補充。
因為不希望兒子經歷自己那樣的童年,朱德庸夫妻的教育方式,就是讓兒子好好享受童年、好好玩、開心快樂。有時候一家人在家里吃中飯,在電視里看到陽明山在下霰,覺得非常有趣,就立刻開車去陽明山玩。兒子放暑假的時候,朱德庸比他還開心?!耙驗閷ξ襾碚f,太棒了,他可不用去上學了,我們可以玩兩個月!”
即便沒有放假,只要遇到可以玩的時候,朱德庸夫妻就會幫孩子請假。“我們有時候要去旅行,就會到學校和老師溝通,老師問我要請多久,我就說請一個月。我希望趁孩子還小,帶他到處看看?!?/span>
因為一天到晚把兒子帶出去玩,沒想到有一天早上,兒子自己把衣服穿好、把書包背好,把熟睡中的朱德庸搖醒并哭著說,自己想去上學。
有一陣子朱德庸夫妻住在市區(qū),兒子也跟著去市區(qū)的學校。但這所學校太嚴格了,每天做功課要做到晚上11時。朱德庸夫妻覺得這樣不行,于是把兒子轉去了之前管理比較松散的學校。別人擠破頭想進的名校,朱德庸卻把兒子轉走。
來回交通需要朱德庸接送,送到兒子三年級的一天,兒子的老師跟朱德庸說:“朱爸爸你今天沒有遲到哦,你準時到了。”
朱德庸幽默地回答:“老師我長大了?!?/span>
2007年朱德庸出版《絕對小孩》,這部陪著自己的小孩過一次童年、充滿童心和想象力的作品,深受讀者喜歡。那時候讀者問朱德庸,為什么現在的大人不快樂,要怎么樣才快樂?朱德庸的答案是:“回憶一下你的童年,童年做的事情是最快樂的,你現在就想辦法去做?!?/span>
因為和兒子一起經歷了一次童年,這更加讓朱德庸反思起教育:“華人的教育有時候扼殺了小孩自由發(fā)揮的能力,于是很多小孩小時候是不快樂的小孩,長大以后就變成了不快樂的大人。我就一直跟大家說,一定要讓孩子去發(fā)揮自己的天賦,千萬不能幫他決定事情?!?/span>
最后朱德庸的兒子大學考上了昆蟲系,朱德庸很開心。這對他來說好像一種奇妙的緣分,映照著小時候和蟲子玩耍的自己。
四格漫畫風潮
雖然泛泛說起來,都是“畫畫”,但朱德庸擅長的四格漫畫絕對沒那么簡單。
四格漫畫是用4個格數來構成一則故事的漫畫形式,好的四格漫畫,在短短四個格子即達成故事的“起承轉合”,而且或幽默風趣,或諷刺批判。早期的報紙和雜志,因為篇幅有限,所以四格漫畫很符合媒體需求。
“我的畫其實諷刺性、批判性非常高,我要用我的漫畫把那床棉被掀起來給大家看。因為這個世界的棉被太多了,把所有不堪的事情都一床蓋著,我想用漫畫把它掀起來。”
要在四個格子里把一件事情說清楚,而且還要幽默,更重要的就是要有觀點。這不是一件易事。而且能夠用的對白有限,這要求每一格的對白最多10個字?!跋喈斢诮o你一個很小的房間,但房間里什么東西都要有,就像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?!?/span>
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這樣,小而精,反而更難。也因為四格漫畫的挑戰(zhàn)性高,所以畫的人少,能留下來的好的作品也少,而朱德庸卻用四格漫畫說出了幾乎所有的現代生活:反思婚姻關系的《雙響炮》、描繪單身女性的《澀女郎》、討論雇傭關系的《關于上班這件事》、探討年輕世代的《醋溜族》、回顧童年的《絕對小孩》,乃至深掘當代人類困境的《大家都有病》……其中, 《澀女郎》在2002年被翻拍成膾炙人口的電視劇《粉紅女郎》,時至今日,還維持著高熱度的討論。
2023年是《粉紅女郎》播出20周年之際,有網友對朱德庸說,這部電視劇是很多人的情懷。只要愛情不要婚姻的“萬人迷”、只要工作不要婚姻的“工作狂”、一心想結婚的“結婚狂”、不懂愛情也不懂婚姻的“天真妹”—對于Y世代來說,這些不完美但可愛至極的女性,攜帶著時代的獨特印記,伴隨著一代人成長。
?“粉紅女郎們”并不是朱德庸心中的“澀女郎”,但對于朱德庸自己來說,他對《粉紅女郎》也有獨一份的情感,因為這是他和太太參與最多的一部改編。從一開始的授權到后來的選角、開拍、探班,殺青后,戲中的演員逢年過節(jié)還會打電話問候朱德庸。
“我記得劉若英要背臺詞的時候,是找我小孩跟她對的。我小孩就拿著劇本跟著念,兩個人都在那一起演?;叵肫饋?,實在是蠻多回憶的。”
后來,朱德庸決定停筆“澀女郎”系列,因為這群可愛、獨立又獨特的女性,早就長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方式,在朱德庸專屬的、想象的世界里活出自己的天地。
近期,朱德庸正忙著準備自己的新書出版,內容是關于年輕人在時代里的困境?!岸宜^的時代是蠻短的,大概現在20~45歲的年輕人,這個最可以追求人生的一段時間,也是年輕人最困惑、最沒辦法施展的一段時間?!?/span>
其實對于時代,朱德庸是悲觀的。在他看來,愈發(fā)商業(yè)化、科技化的社會,人變得越來越沒有余裕,時間和空間都被無限壓縮,連停頓、喘息和玩耍的機會也沒有。
這是朱德庸那個“內在小孩”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和感受。而小孩子的感覺,往往是最準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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